2008/12/13
 
這個島休的早上,
我繼續上星期往田沃村方向的探險,
走過(甚至走進)許多廢棄的據點...
 
木門被風吹的吱吱叫著,
像是抗議我把它從長久的沉睡中喚起,
又或者從被棄守的那天起,它就隨著陣陣海風,
呻吟著歲月的傾頹,縱使無人聽聞...
廢棄的坑道裡遍地沙塵,
走過去就會漫起陣陣時光似的...
 

最後我走到了垃圾掩埋場,
這並不是一個被廢棄的地點,只是人們拿它來存放廢棄.
空無一人的垃圾場,沒有想像中的臭氣沖天,
只有四處都不停歇的海風仍舊吹著.
以免荒蕪長出自己的味道...
 

垃圾場的邊上,
連垃圾也懶得堆過去的角落裡,雜草叢生
停著顯然已經報廢許久的兩輛車,
一輛消防車,一輛救護車...
救護車跟我們院上的一模一樣,
除了時間把它吞得更進肚子裡一點以外...
我看著小白(院上對救護車的稱呼)就這樣癱在荒凐蔓草中,
腦海中想著它是怎樣在修了又修(我們的小白還在這個階段)之後,
最後終於除役了...
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再一次爬過層層山頭,
溜下斜坡,最後就一直躺在這裡,直到現在...
 
我會這麼想,好像有點太濫情了...
或許是因為我腦海中接下來浮起的畫面,在影響我:
一個禮拜前的某一天,
我站在院門口,看著另一隻"小白",
拖著幾乎不聽使喚的下半身,
蹣跚地走在冬日蒼白的陽光下...
一直走.一直走,
爬上傾斜的柏油路面.終於消失在轉角後方...
後來,我沒再看過牠,其他人也是一樣.
 
 
莒光野戰醫院位於西莒島的半山腰,
座西朝東的院門口,橫著一條五米寬左右的柏油路,
馬路不大,但已經是島上的中山路.民生路之類的了.
半山腰的這條馬路,位於島的東側,
大部分的路段,都能看見東莒島躺在或是金黃或是深藍的海峽對面,
雖然這幾天,海與天連成一片,
雲霧茫茫地連東島都快看不見了...
然而幾使天氣最好的時候,位於島嶼東面的這條路也看不到大陸山河.
即使如此,這裡還是莒光,
中山.中正.民族.民生.忠孝.仁愛在這不是很熱門的路名...
這裡的路名,彷彿也遭到時光的吞噬過一般:
院門口的這條路,
名為復國...
 

復國路往南通往青帆村,往北通往田沃村.
出了院門口,沿著建築物的兩翼延伸,
大約還有各一百公尺左右的平路,
之後不管往哪個方向走,
兩邊的馬路都很有默契地往上爬升,
往左轉到山凹裡...
 
沒有島休,沒有任務,
不是體能活動時間,不是集合點名時間,
也就是大部分的時間裡...
醫院像個深邃的洞窟,
我們只能在其中遊蕩,不見天日...
(也或許是因為島上風大,
冬天房間的窗戶除了幾乎總是密閉,
原來應該是透明的玻璃也已經被前人貼滿了黑色膠帶.
所以即使並不像馬祖地區許多單位是住在坑道裡,
我依然總是有寄居洞穴中的昏暗感覺...)
 
從院門口爬進護理部的那一方斜陽,
每每吸引我偷溜出院門口,
享受幾許冬日的陽光,奢侈而又慵懶...
 
像狗一樣賴在暖暖的冬陽下
的院門口前,
不管往哪一邊,
都能看到馬路往上拉升,
往左躲進斜坡的另一面...
 
我很喜歡這種視覺感,
雖然如果能像四方的海水,
往遠方延伸.延伸,
最後彷彿夢遊般地傾軋進入自己的身體裡,
連影子也沒有...
如果能看到這樣的路,好像也很不錯.
 
只不過這樣的路是不存在這座島上的,
倒是繞著島嶼慢跑的時候,
有時候繞過一個山凹,
忽然發現路面往下方倒了下去,
一直跌進了海裡,
直到最後一刻,又往山凹裡彎了進去...
 
跑那段路時,我總有向著深藍一片俯衝而下,
岳那珊式的感動...
另一些時候,若是把路線反過來跑,
則可以感覺路面一路爬升,一路爬過海風呼嘯的天空...
 

我喜歡路兒長長彎彎的延伸出去,
有點像是住在袋底洞的哈比人,唱著
"大路長呀長,從家門伸呀伸.大路沒走遠,我得快跟上.
快脚跑啊跑,跑到岔路上,四通又八達,川流又不息.
到時會怎樣?我怎會知道..."
 

如今對島上比較熟悉了,
島上的地理位置,路程.坡度,跑步所需時間...
已經稍微有點概念.
院門口的路往兩邊延伸,
往南可以到青帆村或是往海邊直到青帆港,
往北之後可以轉往田沃村.或是繞去後山...
然而往哪,也都不到哪...

我常常覺得我在院門口,
像狗一樣賴在暖暖的冬陽下,
看到的大路長呀長,
爬升以後消失在轉角裡,
看出去的路,最後到了哪裡?
是一直爬進了陽光裡,還是鑽進了海水中...
最後是變成了蒼白,還是染上了蔚藍?
 
這種想像從何而來?
 
 
如我前面所說,
院上會稱呼救護車為小白,
所以當有人跟我說"小白好像快不行了..."
我到一天後才知道他說的不是車子.
 
最近,天氣似乎又回暖了些.
白天的陽光有了溫度,偶爾可以看到二十度的高溫...
上禮拜寒流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即使在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溫度也很少超過十五度.
那樣的低溫持續了三四天.
當我終於知道快要不行的小白,
不是剛進廠檢查回來的小白,寒流的日子只剩一兩天...
 
小白,
也是莒醫的院狗,
據說在院上很久了...
(恐怕比大部分的官士兵都還資深)
我到院的時候,牠大概是很老了...
 
寒流來的時候,有人對我說
"小白好像快不行了,
醫官你能不能看看?"
當時只是暗自納悶,
救護車不行了,醫官也不會修呀...
不過隔天,97-1梯的牙醫官帶我出去熟悉任務時,
我還是問了他一句"聽說小白好像不行了?"
那時接下來想說的其實是"不是才剛進廠檢查?"
不過牙醫官的回答就讓我知道,
原來另有小白了...
 
那是我還不認識的小白,
而牠"好像快不行了"...
我於是不急著跟牠建立關係.

何必呢?
這無處不在的分離...
 
不過我終於還是見到牠了.
 

聽到"小白快不行了"的兩天後,
我又溜到院門口,偷曬點太陽...
 
忽然看到蒼白陽光下的黝黑路面上,
躺著一隻小白.
沒有人告訴我那隻小白就是小白,
(院外附近還有其他的小白)
不過我就是知道...
 

小白跟我一起躺在蒼白透明的陽光下,
也許幾分鐘,也許更久...
陽光曬的人暖暖.昏昏的,
我只是看著牠急促而又不規則地起伏不定的側面
忽然明白為什麼"小白好像不行了"
 
後來,
在我還沒有意識到,
我腦海中真的在想著"醫官,你能不能看看"
想著不是獸醫的我,有沒有可能讓牠好起來?
小白忽然爬了起來,打斷了我的發呆,
唯一顯得沒有那麼突兀的原因,是因為牠吃力而遲緩的動作
 
牠爬起來之後,
並沒有回頭,
只是拖著虛弱的身體,以及彷彿隨時會垮下來的下半身,
(讓我想起"我在雨中等你",那隻叫恩佐的狗狗)
無比沉重卻又無比堅定地走著...
走過醫院前方的平路.爬上斜坡,
緩慢吃力地走著,也不曾停下,
直到彎曲的道路轉向,把牠吞沒...
 
我常納悶,除了被車撞死的鳥兒.貓.狗,
好像很少看到沒有外力致死的小動物,
也許動物有牠們的靈感,
當大限來臨的時候,牠們會獨自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
靜靜地躺下,沉睡...
或者像是電影"極地求生路"(The Snow Walker)
令人心碎的尾聲...
 
那天看著牠那樣走著,不知道為什麼,
我心裡面想的就是這些,
隱隱約約覺得牠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後來幾次往北,出任務
不管是往田沃村還是往後山
我總是不經意卻又彷彿刻意地留意路邊的草叢,
還是前方的路面,
會不會忽然出現一個蹣跚的.
小小白白,毛色黯淡的身影?
 

早上島休的時候,
在一些荒廢的據點.比人還高的雜草四處蔓生,
我總在想,會不會在往前走,
會聞到什麼腐爛的氣味,
會聽到蒼蠅嗡嗡的聲音不斷...
 
即使那樣的畫面,也沒有出現...
 

到現在一個多禮拜了,
我再也沒看過小白.
唯一看到牠的一次,也成了最後一次
談不上什麼情感,
只是有時想到小白...
(因為之前的錯認,現在變成連救護車也會讓我想到牠了)
我都會想起那天冬日蒼白透明陽光下,黝黑柏油路面上
牠那起伏不定的側面身影...
 

現在在院門口的路上,
曬著又有些回暖的陽光時,
我還是喜歡看向兩邊延伸出去的道路,
爬過坡之後,轉個彎.
吞沒.消逝...
 

想像中,
那些路哪裡都不通往,
也許轉個彎之後有小小白色的身影,
也許路面會爬升.會陡降...
 
 
也許轉彎之後不會有小小白色的身影,蹣跚跛行...
 
 
 
因為陽光蒼白而透明,海水蔚藍也無比深邃......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楊 小羊 的頭像
    楊 小羊

    無境漂浮

    楊 小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