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12
"我們又製造了一個奇蹟..."
有那麼一刻之間,
我聽到了他這麼說...
或者我自以為聽到了?
我很想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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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靜的清晨...
我在四點半的時候,趁著病人較少,
坐在醫局的沙發上昏睡了一個小時,
小睡片刻之後起來,覺得更累了...
我所在的急診內外科護理站和把病人不斷吞進來的急診大門之間隔著檢傷區,
不見天光的洞穴...我在醫院裡總有這種感覺.
不見天光,
但是周六七點的全院廣播響起,
"請全院醫師.護理師至大講堂參加全院演講..."
我才驚覺漫漫長夜竟然已經過去,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值班的時候,
我常會失去今天.明天的概念,
用睡眠來區分常常就會少掉一天...
一直要等隔天看到其他同事們來上班,
我才會有"是新的一天了呀!"(但是舊的疲倦)的感覺...)
拿著主治醫師的識別證和自己的,
去大講堂刷過卡之後就回急診來了,
雖然我是多想要沉進那一排排向我熱情招手的會議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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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曾經有過的片刻寧靜,
此時已經隨著晝夜的交替消逝...
常駐的混亂忙碌再次籠罩.
如果清晨還留有夜晚寧靜的影子,
或者我慢慢興起的期待,一個小時之內要下班回家了...
也被緊急聯絡,送來的OHCA(到院前心跳停止)的病人徹底驅離了.
七八十歲的老阿公,
我們在急救之後,從他的喉嚨深出夾出大塊的團狀物,
看起來像是早餐的饅頭...
急救之後,心電圖還是顯示心律停止,
我們還是繼續壓胸.給氧.打藥...
但是基本上已經是在等時間了.
剛剛出去急救室外面,
給病人兒子看了噎死他爸爸的呈堂證物,
也已經跟他解釋,他爸爸算已經走了...
急救室裡面呈現戰後的蕭索,
護士們在收拾剛剛急救打藥的空瓶.針筒,
主治醫師在一旁寫著急救紀錄,
我看著從前我們總愛戲稱"best Intern"的壓胸機,
把病人的胸膛壓得起起伏伏,
乾瘦的腦袋連帶不住地一下一下搖晃著...
忽然,
心電圖監視器的波形變成心室心搏過速,
摸病人的頸動脈...
竟然有脈搏了!!
我有點興奮,
感覺我們從死神的手中搶回了一個人了...
"死啊,你得勝的權勢何在?
死啊,你的毒鉤何在?"
~哥林多前書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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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主治醫師緩緩地說話了...
"我們又製造了..."
有那麼一瞬間,
我以為他會說"奇蹟"...
這應該是奇蹟呀!!
病人在家裡倒下去時應該就沒有心跳了,
送來我們急診,至少也過了十幾分鐘了...
但是他緩緩地說,也許帶著一絲戲謔...
卻是語句流暢不曾間斷,
"我們又製造了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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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惠時間"...
在呼吸.心跳停止之後,(又不經外力重建心肺循環)
上天只會給你的大腦4到6分鐘的"dead" line...
絕無寬貸...
我還沉浸在病人被我們拉回來的喜悅之中,
主治醫師已經越過了這些,
看到了若是病人熬得過這段,
未來只會在床上躺著.躺著...
就算久病床前無孝子,
就算他的兒子女兒,
一個意外,心臟病或者車禍先走了,
就算他們家裡已經沒有人力沒有財力再照護他了,
他還是只會靜靜地躺著,
直到某一天一個幾乎現在就已經可以預期的感染,
不管是肺炎還是褥瘡,帶走他...
而這些,
都是我們現在所種下的...
"我們又製造了一棵樹..."
即使我們只是在作該作的事,
即使我們也同樣沒什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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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過程中充滿了不確定性,
但我們確實照著一堆的臨床指引.指導原則在治療,
病人從這一頭送進去,從那一頭送出來...
我們比較像是龐大繁複的機器...
認清這一點,
有時令人安心,有時令人沮喪...
誤以為在沒得選擇的情況下還有選擇,
則更令人沮喪...
但某些時間之後,
也許又更令人安心...
否則,
我不是也看到了病人的年事已高,
不比嬰兒.也不比年輕人的復原能力嗎?
不是也聽到了病人兒子說他爸爸失智已久,
這幾年幾乎已經無法溝通.難以照護嗎?
我難道沒有發現當我們急救完之後,
跟病人兒子解釋他爸爸希望不大的時候,
他似乎一下子就接受了...
想起實習的時候,
一次,曾親耳聽到主治醫師跟住院醫師說過...
"這個病人,
家屬已經不理他了...
給予該有的支持性治療就好,不要太積極,
這麼廣效.後線的抗生素就不要開了...
就算你控制住這麼猛烈的敗血症把病人拉回來,
也別太高興,問題才正要開始..."
"也許這個病人死了比活著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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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病人的身體為戰場,
拿生死作為賭注的我們...
結果卻不是只有單純地活下去與死亡而已...
(即使以生命徵象來說確實是可以如此二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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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都只是凡人呀...
一樣脆弱的靈魂,
惶惑不安地恐懼...
隔著白袍.針筒.氣管內管,
心臟電擊器...
我很想相信......
"我們又製造了一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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