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22

舊曆年前後,
我開始癱瘓陸軍的戰力...
並且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掙扎.


儘管"設身處地著想"在軍中也只像其他空話,
對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從痛苦扭曲到殷切盼望,
我卻還是常想:
如果我是你,
是不是還苦撐著不肯倒下?
如果你是我,
是否也會如此掙扎,
盯著病歷發楞,
思緒飄忽,優柔.寡斷...

==

很久以前,
甚至在我剛成為醫學生以前的那些日子,
拍案而起,"到底是你醫生還是我醫生"的威嚴老"先生"(日據時代留下對醫師的尊稱),
就已漸次凋零...
那些沒有從生命或者從執醫舞台退場的,也已散戲了.
換了妝.唱起了不同的調,扮著不同的角...


如今我們的定位是"健康照護提供者",
這恐怕是時代的趨勢,法律的規範,以及道德的期許,
卻不見得是人心之所歸...

人們樂見醫師交還本就屬於自己的決定權,
卻害怕必須做出真正重要的決定...

還好,我無意在此討論此一矛盾...
我要說的比這是太輕描淡寫了,
但卻還是讓我每日裡,
掙扎著發楞,發楞著掙扎...

==

我們莒光野戰醫院身為島上唯二的醫療院所,唯一的軍醫院,
有一項功能(還是該說是業務?)是衛生所無可取代的,
那就是開立診斷證明...


所謂的診斷證明,
其實就像小時候感冒請假去看醫生,
會請醫生開診斷證明,證明自己真的生病去看醫生,
而不是打混摸魚去了...

軍中也是如此,
比較不同的是,
我們開立的診斷證明上面還有欄位可以勾選"全休"或是"半休".
所謂的全休,字面上的解釋是"不上課,不出操",
實際上它就是免死金牌,
領了全休單,除了吃喝拉撒外全在床上,
若不是自己躺得煩了起來伸伸懶腰,誰也挖你不起...
至於半休,則是"上課,不出操",
操作型定義基本上是只要集合,不用出任何任務.公差.以及體能活動...


我的室友曾提醒我,醫官其實很大,
我們有哪些權力,是無可取代的.
而開休單就是其中一項...

==

舊曆年附近,
看到了至少三種不同的感冒症狀,
上呼吸道的,腸胃道的,頭痛四肢痠痛的...

本來以為只是一般的冠狀病毒.鼻病毒,
後來聽說南竿縣醫的醫師認為是A型流感在流行...
(後來就看到新聞,流感疫苗猜錯病毒亞型,失去防禦率的報導)

那一陣子,
島上的每個連隊都傳出病號,
上吐下瀉今天入侵了A連隊,
隔天B連隊已經被咳嗽喉嚨痛流鼻水給攻佔了...

晚間,
我們醫官在房間裡交換心得,瞭解戰況...
發現國軍節節敗退,
山頭的哨點.坑道的碉堡一一淪陷了,
夜裡,枕戈待旦地...
常有衛兵衝進來通報,
或者發燒.或者嘔吐的病號...

那一陣子,
感冒藥連珠炮.機關鎗似地掃射,
藥罐的瓶口只怕瀰漫著陣陣煙硝.久久不散,
退燒.止吐.止瀉的藥則一陣一陣地轟炸,
響遍海岸.傳向山頭...


我的診斷證明就是在那個時候節節敗退,
以至終於的失守.潰散...

==

從前,
我剛下部隊,初來島上的時候,
就有聽聞阿兵哥常常"裝死",很喜歡看醫官,
有病看病,沒病打茫(打茫,軍中行話,=偷懶)...
若是再能夠凹到一張休單,那就雞犬升天了.

所以我們幾位醫官雖然沒有認真討論過,
但總是有個共識...
我們要守住戰線,不能曝露缺口,
否則一旦開了先例,就會有其他部隊蜂擁而至...


然而看不到的缺口是無法防堵的,
當時我早就應該想到了...
在"休單聯合防禦工事"這個掩體上面,
看不見的缺口,早就已經深埋在我心底,
也就避無可避,終於山崩石走...

==

不知道是因為我已經離開了學生時代,
還是一個人到了離家這麼遠的地方,過著這些時間...
有時我感覺自己心裡總以為堅硬的地方,
其實柔軟而且潮濕,無法著地.不能使力,
堅定萬分地踏上去,卻是意想不到的陷落...

那可能是一句從前嚴厲而熟悉的話語,如今不復聞了,
或者是當時的任性乖張得逞,而到今天才驚覺竟是錯了...
這樣的危險地帶,
最近竟是越走.越多...

陽光錯落.雨霧濛濛,
我只能看著那些未來的日子無可避免地與過往重疊,
而我即將走在其上(還是已經走過了),
踏著柔軟而且潮濕...

==

在休單聯合防禦陣線上,
我的危險地帶讓我陷落,無可避免...

之前,我哥當兵的時候,當的是預財士,
如今我知道在軍中管錢是大忌,
而士官則有著軍官的責任以及士兵的業務,
卻沒有軍官的自由也沒有士兵的不耗心思...

反正,
那時候我哥在新訓單位瘦了一些,
才剛覺得總算當兵有讓他練到體能而已,
就下部隊,然後開始變胖...
那時候每次他休假回家,我就揶揄他,
"原來也是有人當兵當到體重增加的呀!"

後來,又有一次,
我哥感冒了,
結果每次回家都病厭厭,
回家兩天就咳兩天,相當煩人...
在我看來(我那時候已經在醫院見習了),
感冒不過就是病毒感染,
多喝水.多休息,三天一個禮拜就可以痊癒的,
感冒咳嗽兩個月簡直就是莫名奇妙...

到後來我真的是煩了,
不給我哥好臉色看,
休假回家不休息,打電動...狂唸
一直咳嗽不去看醫生...狂唸
反正那時候,我張著"健康第一"的大旗,
師出有名地攻城掠地...

在那之前,在那之後,面對家人,
我在家裡南征北討的戰績只怕不能算是豐功偉業,
但確確實實是窮兵黷武...


後來我哥的感冒怎麼好的,
我早已忘記了...
只記得那兩三個月的劍拔弩張,
我哥隱忍著的咳嗽,
以及隨著而起霹靂啪啦的我的口水戰...

==

結果我自己來到了這裡,
開始切身地懂得"挖洞給你跳"是什麼意思,
發現當兵變胖原來也稀鬆平常,
看到院上義務役士官動輒得咎,灰頭土臉的樣子,
看到管錢的弟兄加班再加班,仍然有著做不完的業務,
(我自己比較忙的一陣子,忙完了要休息了,竟還不到他平常的就寢時間,
藉故留下來再等一陣子,發現他還許多事沒做,而我也沒辦法幫他,就還是跑去睡了.)

甚至,
我開始懂了群聚感染可以互相傳染到什麼程度...
病人坐在我面前,
說著他這一個多月,感冒是怎麼樣快好了,又開始頭痛.咳嗽.流鼻水...
還是本來只是喉嚨痛的,忽然就成了上吐下瀉...

我常在想,
哥哥那時候有沒有在百忙的業務中,
也去看他們營區的軍醫官,
拿了感冒藥,按時服用了,
卻仍是不斷地咳,
以及,
不斷地挨我罵...

他有沒有去看那個醫官看很多次,
(我不是一直叫他要去看醫生嗎?)
醫官會不會眉頭緊蹙,不耐煩地問個幾句,
就直接寫下"V-come 1# qid x 3days"(國軍牌綜合感冒膠囊),
並且在心裡認定這是一個打茫的下士班長...


於是我走過那些個危險地帶,
踏著柔軟以及潮濕,
無處立足,只能不斷地陷落...

我是這麼地把"休單聯合防禦陣線"給陷落的.

==

舊曆過年以來,
我簡直成了少尉休單官,
休單連發再連發,轟炸又轟炸...
陸軍單位的某些連隊,恐怕被我癱瘓了近半的戰力吧?

有時我也掙扎地不想開這麼多休單,
會開一些診斷證明"多休息.多喝水",
看到弟兄們苦笑的樣子,
難道我何嘗不知道在長官們的心中,
多喝水是有的,
"多休息"簡直是聞所未聞...
"跑步治百病,你說對不對,醫官?"
某位大長官就問過我這麼一個肯定式問句.

有些腳扭到的弟兄,
我會開診斷證明"不宜跑步,不宜走上下坡(偏偏莒光地無百尺平),不宜久站"
弟兄領了回去了...
改天回來告訴我,他跑步還是跑了(不過准許跟不上部隊),上下坡也走了,哨也沒有少站...
"醫官,我們長官只看半休還是全休,其他都不看的..."

我常在想,
到底是這些弟兄唬我,還是他們長官真的這麼硬,
或者我太縱容了,
其實他們的確還是可以慢慢走(儘管一個禮拜可以好的,只怕要拖成兩個禮拜也好不了),
我開這麼多休單,會不會以後長官看到,
又是少尉"休單"官開的,不足採信...

要我看病.診療.開藥,衛教病人,
這沒什麼難的...
五分鐘以內可以看完的病人,
我願意花二十分鐘跟他閒聊.衛教(當然是因為我們島上的看診量不大才如此)
然而開休單?
這可真是難倒我了...
我想,阿兵哥們來看診,一定不知道我對著一張空白的休單,
竟然就發起愣來了,一停一兩分鐘...
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們會知道,
我在想著之前來看我,一副病厭厭的弟兄,
我擔憂地想把他留下來打點滴,
後來還是讓他回連上,附上一張兩天的全休單...
隔天元宵晚會上,我看到他在營火旁活力十足地跳著叫著...
(根據病程推斷,我心裡完全沒有"治癒"病人的快樂,只知道
沒有抽血,只能相信病人提供的病史.配合簡單理學檢查的我們,
是多麼容易讓一個有心想要裝病的人,騙得團團轉...)

他們會知道,
我在想著,
我覺得病情嚴重而讓他半休了七天的弟兄,
之後竟又食髓知味,以及理所當然地再來想要半休七天的得意模樣嗎?

 

他們怎麼會知道,
我想要幫助他們,
卻苦於這些有限的方法,
受限於這畸形的制度...


我眼前還坐著那些來打茫,希望搞到一張休單的弟兄,
我眼前也坐著那些重感冒痊癒之後真切感激我們的弟兄...

而我不知道接下來走進來的是哪一個.


我不知道那些不屬於我自己身體的病痛,
只能相信它,相信他們...

他們也不知道我心裡所有的掙扎與糾結,
只能看著,靜默對著休單.發楞的我...


如果我是你,
而如果你又是我...
我們該如何自處呢?

==

我永遠都不知道.


只能一次又一次地,
踏上那些危險地帶...


並且一次一次地,
無可避免地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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