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30


一個轉身,我走進漫天風雨之中,
寒風刺骨,冰雨飄搖...

走到一半,只聽見一聲(有點忽然,我被嚇了一跳)"敬禮"
再轉身,正好看到同樣的風雨中,
五六個阿兵哥站成一排,
整齊劃一的舉手禮...
"謝謝醫官!! 醫官請慢走!"

我大約是有點感動,以及更多的困惑吧?
上了救護車,還納悶地問駕駛,
"有這麼誇張嗎,這麼大的排場?"
(老實說,即使是現在,
我都還不是很習慣阿兵哥跟我敬禮,"長官好"
比起來,每次幫阿兵哥看診完,偶爾聽到的"謝謝醫生",
還使我自在一些...)

駕駛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開玩笑,你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耶..."


救命恩人!?

好吧,這一次可能算沾到了一點邊...

==

"醫官,醫官,有急診!!"

我模糊地咕噥了一聲好,
嘆氣.翻身.掙扎.扭動...
從溫暖的被窩中吝嗇地伸出一隻手,
瞬間感到室內冰冷的空氣,
不禁縮了一下身子...
好吧,這次不起來,就爬不起來了...

再次伸長了手,按開檯燈,
鵝黃的光線刺眼,卻沒有一絲溫暖的感覺...

迅速(但是止不住顫抖)鑽出被窩...
小心地把鑽出來的洞口封好(希望待會回來被窩還是暖的),
隨便套上內衣.運動褲,
再披上外島軍人才有發的毛領大衣,
還是覺得冷,但至少不再發抖了,
手指溫度急降,大概要等再回到被窩才有機會回溫了...
小聲地移動,以免吵醒室友(另一位醫官,最近感冒的病人爆多,他也被傳染了.),
離開房間前,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溫度計...
"7度!!"
拉上大衣拉鍊,
走進凌晨兩點半的冰冷空氣中...


走到醫院門口的安全士官桌,
本來預期看到一個病人,委靡地癱在候診區的椅子上...

然後我可以問他哪裡不舒服,
頭痛不痛,有沒有發燒,還有哪裡不舒服,等等等等...
之後再量個體溫,按一按肚子,
最後或許打一隻退燒針,然後留院觀察,交代衛兵要注意的事情.
比較好的話,甚至開些口服藥,再衛教一番,就可以放他回去了...

==

還沒當醫官之前,
聽過包皮醫官的傳聞
(某某船上,有位醫官太無聊了,到處找弟兄割包皮,
整間醫務室擺滿泡著弟兄包皮的福馬林...)
或者其他匪夷所思.大膽妄為的故事,
多少也有點想像...
"以後下部隊當醫官,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呢?"

到了莒光野戰醫院之後,
沒有想像,
只有活生生的病人,
生病受傷的弟兄...

另外就是勉強夠用的藥物(感冒.頭痛.肚子痛.手腳痛.皮膚癢...沒了),
沒有任何的抽血檢驗(整個莒光地區都沒有),
沒有X光(還好衛生所有),
院上僅存的心電圖機擺在我身上也是狂跳心室顫動...


除此之外,就是四張
剛出爐,熱呼呼的醫師執照...

在這種情況下,
任何的想像很快都會幻滅...
(比較精確的用語應該是:"認清現實")
四位醫官很快就達成共識,
我們不應該拿弟兄的身體開玩笑!
(更現實的是,我們也不想拿自己的醫師執照開玩笑,
讓自己的醫師生涯太快夭折...)


國軍以前曾經有過阿兵哥腦膜炎被延誤診斷過...
(事實上,這也並不是值得千夫所指的過錯,
對任何基層醫療機構,腦膜炎從來都不是容易診斷的.
"你以為每個醫師白袍口袋裡都擺著腰椎穿刺包嗎?"
只能說遇到的醫官,運氣實在太差,
頂多再加上一條"太勇敢了"...)

後來國軍就公佈了
"發燒達38'C就轉診門診,發燒達39'C就後送急診"的規定...
這樣的規定,理應是美意,
讓我們醫官在不確定的時候,有規定可循,
轉診.後送不怕被長官說話...
然而事實是,
每個衛生排.醫療站.醫務所,以及其他各種名稱.層級的醫療單位,
醫療人力往往不足,
醫官除了看診,同時也必須肩負後送的責任,
開了轉診.後送,也是要自己帶到後送醫院,
運氣不好還要陪同留觀,院上的醫療人力更形短缺...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實在是忍不住"變得勇敢"...

莒光地區面臨的是另外的難題...
莒光與南竿一天只有三班小白船來往(還常常因為天候而停駛),
船沒開的時候,就只能呼叫直升機了...
什麼? 發燒39'C要叫直升機?
那闌尾炎大概只能坐太空梭了...


即使如此,
我們四位醫官還是建立了一點共識...
像是要使用抗生素,大概就達到了轉診的程度!
然而即使醫官們有共識,
卻還是有個體差異,因每個人神經(還是心血管?)粗細而有所不同,
有一次,我留了一個足背蜂窩性組織炎的病人,
讓他口服七天抗生素,就被認為是"很勇敢"的行為了...
另一次,留在野戰醫院的三位醫官裡面,
有兩位覺得一個劇烈頭痛合併嘔吐的病人,還可以留院觀察,
另一位醫官則已經開始連絡後送事宜了...
"雖然機會不高,可是萬一真的是腦膜炎就慘了..."
說著說著,我忽然覺得他看著我們的眼神,好像在說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

==

寒風挾帶著夜半的冰冷雨水不時從院門口呼號著闖入...
夢境已然消散,但是被窩的餘溫猶存,
經過了兩個月LMD(Local Medical Doctor)的思維訓練,
睡意還濃的我的腦袋,
當時大概是想著給些簡單的支持療法,
趕快把病人送回去連隊,趕快把自己送回床上...
"溫暖.被窩.好夢..."顯然是當時的關鍵字.


沒有人?
沒有病人倒在椅子上,
沒有跟著病人一起前來,同樣滿臉睡意的士官班長或輔導長...

只有我們的安官,略顯驚慌,
"醫官,X連隊打電話過來,
說他們有個弟兄,吞了4~5顆普拿疼,要我們出車去載..."

"4~5顆?"
(他們就因為這4~5顆普拿疼把我從溫暖的被窩中硬生生地拔了出來?
叫那個弟兄多喝點水,回去睡個覺就好了...
"行行好,也讓我回去睡覺吧,大過年的")
當然我什麼都沒有說,
只是拿起軍線,請總機幫我轉X連隊,
打算說說場面話,再衛教一下,
然後趁著被窩還暖,再回去睡我的大頭覺...

"bo.bo.bo..."
忙線中...
重撥,
還是忙線...
好吧,改打自動線...
"do~~do~~"
總算通了...

"你好,我是莒醫醫官,
請問你們有位弟兄吞了4~5顆普拿疼是嗎?"

"不是4~5顆,是4~50顆"
"轟"的一聲
(好吧,其實這種像電影或小說的音效從來不曾出現,不過)我僅存的睡意瞬間灰飛煙滅...
現在我感到冰冷的不止是手腳而已了......

==

後來所有的事情都發生的很快,
如今回想起來已經分裂成許多的片段...

我顫抖的手所構成的片段,
驚慌在每張臉上所流轉成的片段,
長官的怒號所撕裂的片段,(你想死是不是? 你想死是不是? ...)
服藥尋短的弟兄滿臉桀傲不馴,卻全身發抖的片段,
伏冒.普拿疼的盒子,一盒一盒(都是空的,已然空了!)塞滿的片段...


詢問病史,
"現在有哪裡不舒服?"
"什麼時候服藥的?"
"服用什麼藥物?"
"服用多少顆?"
顫抖...(憤怒的眼角裡滿是淚水...)
怒號...("講話! 醫官問你話大聲回答...")

嘔吐.淚水.
插鼻胃管,
更多的嘔吐.更多的淚水...
袋裝的生理食鹽水一包一包剪開,倒在我們洗澡的鋼盆裡...
("外島以前有'裝人頭'的舊事,所以大家都用塑膠水桶,
看到用鋼盆的就是醫官,我們都從衛校帶鋼盆過來."
忽然我想起初來時,室友介紹的鋼盆的傳說...)
鋼盆是禁忌...
阿兵哥尋短是禁忌...

院長室內,
院上長官急忙點著打火機,卻怎麼都點不著,
懸著的幾柱香,遲遲不肯飄升安然的香火...
"轟"! 打火機爆炸了,頭都燒融了...
(當然這是隔天早上,我聽衛兵轉述才得知的.)

呼呼...東北季風刮著,
滴答滴答...雨水沒有停過...
我很想阻止跟來的在一旁怒號的那位長官,
"你的忿怒於事無補,要擔心你的官位現在也不是好時機吧?"

呼呼怒號...
滴答滴答...
我沒有勇氣,
只有拼命要救那個弟兄的決心...

我的雙手發冷顫抖,
我全身都在打顫...
我貫注精神,讓我的聲音不要發抖,
"要後送,
而且要'立刻'後送!!"

你的忿怒於我無關,
你的官位不是我的考量,
我眼裡只有病人...
只有24小時後他可能飆高竄升的肝指數(GOT.GPT),
只有8小時之內他必須服用螫合劑...

Acetaminophen overdose! (普拿疼過量)
我忽然很感謝實習時,
急診外科的醫生派給我一個當時覺得無關痛癢的題目...
我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病人(這個弟兄是第一個!),
卻能在第一時間就想起大概的處理流程...
也許真的有宿命論,
也許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
不過也許,今晚我們真能做些什麼...

風雨不停.足生信心,
我漸漸不再發抖...


不過別讓我騙了...

其實那晚,
島上的醫療人力全都出了力...
而且恐怕我出的算少的,
要說有什麼,大概也就是那晚正好我值班吧...

西莒衛生所的支援醫師來了,
我的室友也醒了,同樣在一旁忙進忙出.
院上長官在我們確定要緊急後送之後,
馬上開始連絡連江縣立醫院.航空公司.

更不要說我們院上竟然有活性碳,
(感謝醫療組長,之前用醫療經費購買的民藥.)
能在第一時間,等待後送的時候先給予...
"我們院上竟然有活性碳,加分超多的!"
事後我的室友如是說...

==

黎明前的黑夜,晦澀且漫長...
風強雨急,深沉夜色像是包著一層厚重布幔,
更顯深沉...

東島的燈火是看不見了,
連眼前一百公尺外的停機坪的燈火都顯得明滅不定.

在西莒航空站裡,
漫天風雨中,我卻無來由地覺得罪惡感...
真是一語成讖!
雖然是這個弟兄自己不想在外島當兵,服藥過量...
然而我卻為了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真想搭直升機陪著醫療後送,
最好是嚴重到需要後送,但是又不要嚴重到有生命危險..."
感到漸漸擴大的罪惡感...
(希望我的這個念頭只是果,而不是因呀!)


等待的時間無比漫長,
在航空站裡焦急地踱步,檢查病人的點滴,
出去外面,風吹雨淋地張望...
回來,再重複一遍:
踱步.點滴.風吹雨淋...

好像有一個世紀之久...
最後直升機終於來了,
狂風中似乎激不起更大的風壓,
也就沒有之前高賓演習,藍色海鷗從天而降的驚心動魄...
然而看著它在風雨中飄搖著,
降落又拉升.拉升再降落,
直到第三次才險險降落成功.
(別掉下來呀,掉下來無論如何不是我們能處理的了!)
光在旁邊看就已經死了十次了...

==

接下來的這部份也發生得很快,
還帶著一點莫名奇妙的荒唐.好笑...

我上了直昇機,
發覺機上空間異常狹小,
又下直升機,護送病人,以及注意他的點滴...
病人上直升機之後,地勤人員對我喊了什麼,
我聽不見(接近之後才發覺,畢竟還是直升機的螺旋槳颳起的風更大)
只好大喊"我是醫官",並且比比毛領大衣上的醫官肩章.
想不到對方竟然雙手亂搖,又指指我.再指向航空站的方向...
我估計他的意思是叫我回航空站,不用跟著後送去縣醫了吧?

這時我感到明顯的失望,
以及從心裡底層忽然浮出的解脫...
"這件事畢竟是與我無關吧?"
"不是因為我亂許願才害苦了那個弟兄吧..."

後來,直升機再次巍巍顫顫地升空了,
地勤人員才跟我說,傳真的搭機人員名單上沒有我...
(原來是傳真了兩份名單,航空公司只收到了一份.
話說回來,也是因為我覺得病人的狀況穩定,後送過程沒什麼危險,
否則當時再怎樣也要跟著搭過去...)

==

我有點灰溜溜地回到院上,
當然這是因為夜色,而不是因為我搭直升機的期盼落空...

風雨還是那麼大.那麼密,
然而卻又感覺好像小了下去...


五點鐘了,
我們在兩個半小時之內讓病人完成空中緊急後送,
並給予初級醫療院所能給予最完善的處置,
(有哪個LMD有活性碳的?)
兩個半小時如此短暫,卻又無比漫長...
天色還是一片化不開的濃墨,
不見天光的黎明躲在其後窺視著...

被窩早已冰涼多時,
我們,所有人,忽然感到筋疲力竭...

院長室裡的香火,裊裊冉升...

==

白天,
依然不平靜...

年初二的早上,
竟然陸續湧入大批病號,
頭痛.四肢痠痛.肚子痛.上吐下瀉.咳嗽.流鼻水.喉嚨痛,不一而足...
我也就很理所當然地變回兩個月來習慣的LMD,
開藥.解釋.衛教,趁機補補眠...

直到下午,
又來了一個腳扭到的弟兄,
竟然同是X連隊的...
(也許要拜拜的是他們,不是我們,
再不然就是我們一起去拜拜好了...)

腳踝高高的腫起,鼓得像個壘球,
懷疑他可能有脫臼或是骨頭裂傷,
連絡衛生所之後,救護車載著病人過去照X光...

所幸並沒有骨頭方面的問題,
我們也就載著病患回到院上,
開立診斷證明.出借拐杖...
診療結束之後,應該放病人回連隊上了,
照理說,我們救護車可以出去載急診病患回來,
但診療完成之後,病患卻要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奇怪吧?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

可是室外此時只是深夜的天氣換上一襲白紗...
風是同樣的風.雨是同樣的雨,
同樣的淒冷吹刮著.滴落著...

不管了,
這點汽油錢還怕出不出來嗎?

"我們送他們回去吧!",我跟駕駛說,
大約看到他的眼裡閃爍著"正有此意"的光芒...

==

後來,
我攙扶著病患回到X連隊上,
簡單解釋了他的病情之後...

一個轉身,我走進漫天風雨之中,
寒風刺骨,冰雨飄搖...

......

==

"所以我們做的還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我們只是少尉,但是我們是醫官,
這意義大過我們原本的軍階,
我們實際是守護著島上軍民的健康..."

後來我的室友聽到列隊敬禮的事情,
是這麼告訴我的...

 

要問我的話,
我很高興我到了一個需要我的地方...

而且每當我感到麻木,
對繁文縟節.虛與委蛇,
對軍中許多毫無意義卻假裝無比重要的事情(幾乎是全部了...)
感到噁心.無比厭煩時...


總有些什麼,提醒著我,
我們確實還是能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風雨不改,這些事實...

治療了病人,也治療了我......


--

ps.1
普拿疼服用過量的病人,我陸續打電話去縣醫急診追蹤病情,
肝指數在第一天升高到一百多,然而第二天就已下降,
看來是不會走上"爆肝"一途了...


ps.2
普拿疼服用過量這整件事,請看到的讀者諸君,
當成是一則寓言故事...

這件事不曾見報.
充其量,
只是我的暗夜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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