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17
 
"醫生,我在家都好好的,來你們這邊越住越難過..."
"讓我回家,什麼病痛馬上就好了."
 


這是我照顧的阿婆,入院的第七天,她一如往常一個勁地說著,
我只是低頭翻看她床邊的血糖紀錄,生命徵象.
 
抬頭,
清晨雨後的陽光以無比的清澈流了進來,灑了滿地的金黃
窗外是雨後初晴的晨光.
十全路上來往的車潮是少了些,
馬路對面坎城電影院(我還是不習慣它的新名字:喜滿客,覺得露骨的少了些韻味)
一個個大大的看板,流轉著人們口中的話題:
從鳳凰會到變形金剛,從神鬼奇航到神鬼認證...
一個路口的距離,離我卻是無比地遙遠.
 

星期六的早晨,
整個城市在雨中醒了過來,
而我醒著,並不為了欣賞這可喜的晨景...
 
半個小時前,
鬧鐘聲嘶力竭,硬生生地把我拖下床,
一夜風雨之後比平常冷冽幾分的冷水澡,
依然沖不走週末還要上班的倦怠...
 
但這畢竟是可喜的晨光,雨後初晴.
但這畢竟是週末,今天值完班,明天就可以回家跟家人吃飯了...
一早的倦怠感對一整天的忙碌與挑戰於事無補,
我於是一一收拾起它們,忘記今天是禮拜六,
忘記那一絲絲美好的晨光,甘心地鑽近醫院門口,毅然決然地
 

阿婆腎臟發炎的感染看起來是控制更好了,
失眠的問題也在藥物下改善了許多.
血糖依然還是高高低低,儘管我們已經換了好幾次治療劑量了,
依然被她隨性所至的飲食給打敗了...
她自己也說了"血糖有需要控制嗎?"
 
想出院的情緒與日俱增,伴隨著感染受到控制之後,逐漸回復的體力
一天一天的抱怨,一天一天的討價還價了起來...
 

我照顧的另一個病人,L先生,非常地"乖",
而聽說之前不是這樣的...
 
他才剛出院三天,
從出院第二天之後,發燒.畏寒種種感染引起的不適又發作了起來,
等到約診的日子到了,回來看我所跟的主治醫師的門診,
驗血出來:之前住院壓下來的感染指數又再次高了起來
跟他說要再次住院,他只是點頭...
老師卻還是跟他說:
"L先生,這次你要住院,我們要先說好,
你一旦住院,我們就會努力把你治療到好,
但是你不可以再跟我們一直吵著要出院...
治療好的話,我們自然會讓你出院."
病人的頭點得更大力了,儘管我看不出是認命或者無奈...
等病人出去之後,
看我在一旁顯得納悶,老師轉頭跟我說:
"他之前住院你還沒來我們單位,
主要是因為感染住在我們病房治療,病情稍微好了之後就一直吵著要出去,
只好把靜脈注射的抗生素改成口服讓他出去,結果出去感染又不受控制了..."
 
之後L先生住院,由我負責照顧,
我才發現,年過四十的他還沒結婚,
口腔癌經過放療.化療.手術切除再移植皮瓣,
之後臉頰的傷口一直癒合不好,這次懷疑就是因為傷口引起的感染
門診時帶他來的姊姊早已嫁人,還有家庭要顧,兩三天以後就不太來了.
大半的時間去看他,都沒有家人在旁邊.
連鼻胃管灌食,他都自己發明了一套器材,可以自行灌食:
把灌食空針綁在筷子上,筷子的另一端綁在大罐礦泉水瓶上,
當瓶子放在床邊的桌上,他坐在椅子上時,灌食空針就高過他的鼻子,
這樣即使是比較濃稠的牛奶,他都可以好整以暇地倒入灌食空針,
坐在床邊看著報紙,等牛奶慢慢流進鼻胃管.
(真的用手拿著等,是會拿到手酸的.)
而就我所看到,他每天的休閒活動不是看報紙,就是坐在床邊聽收音機,
真的是有些百無聊賴...
 
口腔癌經外科大範圍的切除又再移植皮瓣之後,
臉部的外觀改變了許多,他於是隨身攜帶一面鏡子.
鏡子裡的人半邊的臉高高腫起,
上面生滿了黑黑長長的汗毛(皮瓣是從大腿側邊取來的),
包紮的紗布.透氣膠帶一圈圈地繞過下巴,
儘管我每次都很盡心地把他的傷口包好,他卻怎樣都不滿意,
事後還是要拿鏡子照很久,自己再撕撕貼貼一番...
(以前遇到口腔癌移植皮瓣的病人,許多後來都會變得非常注重自己的外觀,
幾乎到達憂鬱症的程度...)
除了外觀之外,局部的機能也受到影響,
L先生的嘴裡無時不含著一塊衛生紙,
濕了又換,換了又濕,床邊一個垃圾袋裡滿是一團團濡濕的衛生紙
換的那幾秒鐘,衛生紙才離開嘴巴,口水就流了下來...
而說話都是一些模糊的音節,挫折又憤怒.
(如果他年輕時吃檳榔,曾想到有這麼一天,應該是絕對不吃的吧.
我不會拿這樣的問題再去刺傷他.
只是當遇到其他吃檳榔.抽煙.喝酒的病人,
怎麼衛教都沒用的時候,那股無奈感卻是更沉重了...)
 
我每天去幫他的傷口換藥,注意他的生命徵象,
感到他的憂鬱.焦躁.寂寞與無助,
竟然沒有聽過他說過一句想出院的話......
 

星期六的清晨,
大雨洗滌過的城市散發一身的金黃,
掃不走我心頭的陰霾: 阿婆一個勁地念著,
"我在家裡說有多舒服就多舒服,來你們這邊就什麼都不對了..."
 
住院這一個禮拜,什麼話都講過了...
阿婆一直說她在家血糖再怎麼高都只有兩百多,
後來再細問,原來兩百多是飯前空腹的血糖...
跟阿婆說空腹血糖都兩百多,那其他時候三四百都有可能,
血糖長期控制不好的併發症,也一一跟阿婆"恐嚇"了,
阿婆只是說,"我在家血糖控制很好..."
隨著我們的治療效果越好,阿婆不滿的情緒越是節節高升...
後來,我就失去了言語的熱誠,
低著頭研究她床邊的血糖紀錄,生命徵象,
公式化地問她每天的情形,快速地作一些理學檢查.
偶爾忍不住地跟阿婆說幾句,每每碰了一鼻子灰...
 

兩天之後,我們讓阿婆出院了,
她的感染情形好多了,靜脈注射的抗生素改成口服,
她的血糖控制還是不好,只能去門診調整,之後考慮轉給新陳代謝科
 

"可能很快又會見到阿婆了,血糖控制這麼不好,很容易再感染."
"出去再回來的病人,才會比較認命,就像L先生..."
老師故作輕鬆地說著,帶著一絲苦味.
 

我的親朋好友總是對我說,"以後你要當個好醫生."
不過他們都沒跟我說,好醫生是自己說的還是病人說的?
 
自己說的不算數,那病人說的呢?
如果我在做自己認為好醫生會做的事情,
而病人怎樣都無法認同,也不願意試著理解的時候,
他們就算口頭不罵你,心裡又怎麼會當你是好醫生呢?
 
我們不要求病人的感激,只要自己是在做對的事情,
然而病人不滿的情緒,如潮水般一次次撼動我們,
動搖,只是早晚的問題...
 

堅持做對的事情,竟然是又累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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